“公子，镜泊山到了。”车夫勒住前面的两匹白马，转身掀开车厢的帘子：“这一带地无覆草，再往前去马蹄都要被碎石划破了，只好在这停了。公子请吧。”
我一手拎着包袱，一手提着长弓走下马车，极目所至皆是极荒凉的所在。远处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座小山的轮廓，中间的旷野上草木稀疏，荒无人烟，唯有一座矮墩似的土黄色房子扎在远处，勉强算是有那么一点生气。
怪不得当我要车夫取道镜泊山的时候，他会那么惊讶，就算我多给了一半的车费还老大不情愿的样子。我收回目光，看到了脚下不远处有一条模糊的界限，荒野上随处可见的杂草在界限之上似乎停止了蔓延，界限内的草地稀疏零散，远远不若这一边茂盛疯长的绿草。当真是人迹罕至之处。
我之所以来此，是因为父亲的缘故。我们霍家兵甲传家，大哥承袭了父亲的军职，二哥也早早进了帝都羽林卫，唯有我成天游手好闲。父亲倒也没说我什么，只是吩咐我每日必要半日习武半日读书，剩下的时间我便常常溜出府去玩耍。不料半年之前，父亲突然一病不起。
父亲倒是很看得开，经常说自己该了之事早已了结，此生无憾云云。不过有一日，他见我坐在床边愁眉苦脸的样子，忽然道：
“老三，你替我写点东西下来罢。”
自那以后，我每日的功课便添了一项，正午之后磨墨援笔，在一卷帛书上逐字记下父亲每日的口授。
“前朝恭帝八年春，入镜泊山。”
我回想着自己一字一句记下的父亲口授，把长弓斜挎在肩上，开始朝远处那唯一有人烟迹象的土房走去。
房子走进一看，比我原来想象的还要糟糕。似乎是因为雨水冲刷的缘故，墙上斑驳纵横了许多条痕，似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老人之脸。我绕了一圈才找到似乎是一扇门的所在，轻敲了几下无人应答，倒是门梁上簌簌落下了几缕尘土。我索性用力一推，门便应声而开了。
室内极其昏暗，连个窗户也没安，只能看见一张床、一张桌子的样子。桌上似乎有个闪光的物件，我走上前去抓起来细细端详，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那是一块雕饰有鹰首的银牌，做工精致，两边老鹰的翅膀舒展开来，正好契合手指的凹凸，把握起来非常舒服。
父亲也有一枚一模一样的——除了鹰牌正反两面的字迹不同。这一块上面刻的道是：
【鹰扬卫中郎将梁】
反面只有两个大字
【镜泊】。
“谁？”身后忽然一声喝问。我下意识俯身躲闪，却依然没有躲过，脖子和手腕被两只有力的大手紧紧勒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那人用腕力逼得我一步一步退出房间，走入门外的平野。我虽说一直习武，却连半点反抗之力都没有，只能拼命摇头，嘴里发出呜呜的声响。他放开勒住我脖子的手，扭着我转过身子：“说！你是谁？”
声音威严，却又略带沧桑。
“我叫霍孤飞……我只想看看镜泊……”我喘着气答道。
他一下放开了我，我揉了揉被捏疼的肩膀，抬头看着他。他是个与我父亲年纪差不多的老人，那张脸也像他住的房子一样皱纹斑驳，但是却还依稀可见武人的精悍干练。
他却似乎愣住了：“是你……？”
“我叫霍孤飞，家父曾嘱咐我日后务必来此一游。方才擅入贵室，多有得罪……”
他自嘲地笑了笑：“这间破房子，哪里敢称贵室？”他又点了点头：“不错……就算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你是谁了……太像了、太像了……”他又摇了摇头：
“令尊现下可好？”
“家父染疾旬月，不久前已过世了……”
“唉……”梁凌叹息一声：“死生常事啊……”
“那些人都走了、都走了……为什么我还能活这么久……”他出了一会神，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道：
“没什么能拿出手招待的，叫你见笑了。上个月他们送来了几坛好酒，我且找找，你将就着尝尝吧。”
“老伯不用费心，我只是……”
“哎，别这么说，总归是故人之子……”说着他指指房间里一个立柜：“我们一块找找吧。”
我们二人坐在桌子两边。桌子是我们抬出来的，附带还有两把手工拙劣但是很结实的木椅，两个精致的茶盏，以及一壶贴着“黄黍”红字的酒罐。
“该来的，终究会来啊……”对面的老人忽地叹了一口气，抱起酒罐给两个杯子斟满酒。酒香浓烈熏人，全然不似家乡一带的雕花淡酒。
“我知道你有很多想问的，你先问吧。”他自己先一口喝光了一杯酒，自嘲般地笑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啊……”
“你……认识我父亲？”父亲时常把玩的一枚银牌，制式和我在屋内看到的那一枚相同。两面的字我自然熟的不能再熟了。
【鹰扬卫中郎将霍】
反面是【天水】。似乎是父亲在前朝的官职。
他掏出那枚我在屋内见到的鹰牌，用手擦了擦，苦笑一下道：“这是前朝的制式。鹰扬卫，早就湮没在烟尘之中了。”
“我叫梁凌，也是前朝戍守此地的鹰扬卫中郎将。”
“我怎么会不认识霍青岩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似乎还是能看到他那副倔强的模样。不知道他现在可曾改的平和一点了，呵呵、呵呵……”他嘴唇弯了起来，似乎已经回想起了往事。
“雁门、天水、镜泊，都是中原经由西域的要冲之地。”帝都鹰扬将军府中，新受命的镜泊鹰扬卫中郎将梁凌和其他两人一起垂首听着将军的吩咐：“你们三人，都是武襄堂训练出来的成绩佼佼之辈，之前也都在六卫中接受了锻炼，领兵才干我自然是信得过的，不过——”将军忽然从坐着的檀木椅上直立起身：“西域地远天高，许多事情远非帝都这样消息便捷，你们也都未必事事都能向我请示。各地的地方镇军近年来颇有拥兵自重之意，倘若他们勾结外贼，则我朝危矣。若是你等探查到有人蠢蠢欲动，结构外贼，该当如何？”
“禀将军，自然是先擒下逆贼，发付朝廷裁决。”一边的天水鹰扬卫中郎将霍青岩应道。
“你呢？”将军指指梁凌。
“属下以为，鹰扬卫兵少贵精……..”
“我见此地有山无水，何以得名镜泊？”我终于忍不住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父亲口授时我曾给他过目，这两个字一定没写错。因此当我下了马车见到这样一派荒凉景象，怎么也无法把这里和“镜泊”两个字联系起来。
梁陵站起身来，指着那座山：“镜泊湖，就在山上。”
我愣了一愣：“山上……？怎么会？”
“这也会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