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相识在春天。
新春联谊会，旋转的舞厅，她像只彩色的蝴蝶轻快地飞到他面前，手上拿本杂志，篇首正是他近期发表的新作，一双美丽的大眼直率地看着他。眼波的热量显然是可以传感的，不然，他的脸庞怎么就突然发烫了呢？
俩人不知旋转了多少圈，他更记不清笨拙地踩了她几脚，也想不起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一切恍如梦中……
数日后，一封“内详”的信笺飞到他手上，字迹娟秀端庄，像她的模样。信很短：“我愿……愿静静陪伴着你，在灯下为你细细誊抄一页页稿纸，让这一个个小方格成为我们感情的阶梯！”
他这个才华横溢的业余作家，读了一遍又一遍，只觉得整个人有些眩晕。
他和她，热恋在夏天。
几乎没有花前月下的绵绵情话和耳鬓厮磨，只有小小的斗室、窄窄的书桌和橘黄色的台灯。他像个教授举一反三地讲着什么“构思”、“细节”、“开掘主题”等等；她虽然半懂不懂，却听得如痴如醉，崇拜的明眸里时时射出灼人的光波。她也讲，不过都是自己工作的那个棉织厂里的新闻和旧闻，什么“轧梭”、“巡回”、“三尺车弄竞赛”。他常常听得两眼放光，不时在本子上记几笔。不久，他的新作《女儿国里的故事》问世了。自然，是她帮着誊抄的，字更加娟秀整齐。似有神助，新作荣获新人大奖，欣喜若狂的他第一次长吻了她，滚烫的吻全部印在她那美丽的大眼上，熨平了她的芳心。
于是，俩人牵着手走向街道登记处。
他和她，危机发生在秋天，一年后。
秋季应该是有收获的。他和她也有，一个胖儿子。
不过，他这个作家依然业余，尽管小有名气；她依然四班三运转，巡回在三尺车弄。
他有目标，为了实现它，简直如玩命。一切空闲时间总在不停地写，皱着眉抽着烟，把蜗居搞得个乌烟瘴气；她则顾自忙碌着，承担着所有的家务。不过，她打着绒线时，常会停针呆想，大眼里灼人的光波不再，只有两粒晶莹的东西……
他一如既往，每有新作草成，总爱绘声绘色读给她听。他尽量咬准字音，强调语气，烘托气氛，表达情绪。待摇头晃脑读完，回头一看，她竟不知何时早已歪倒在枕边。美丽的双眼皮已经合上。面对这扇常常关上的心灵之窗，他不又涌起一阵淡淡的悲哀……
她的脾气渐坏，有时常把水桶故意弄的叮咚响，炒菜时常搞得满屋油烟……
他的情绪也不高，退稿渐多，废纸篓日益见满……直到一次熬夜写稿，疲惫的他一头倒在稿纸堆上昏昏睡去，宝贝儿子一脚蹬开棉被冷风直往窗里灌；等她下夜班回家，儿子已是满脸通红，呼吸急促。她抱起儿子就往医院跑，留给他的是一声沉重的摔门声和一个前所未有的白眼……
他和她，决定结束故事，就在第二年的冬天。
他外出参加笔会，回家已是深夜。推开房门，意外见到她端坐在沙发上，显然，她在等他。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她的大眼里的光波又放射出热量。
他怔呆得竟一时忘了回答。
“该打！今天是我们共同的生日——结婚纪念日啊！”说着，一个轻盈的滑步，揭开桌上的餐巾，七碟八盘的有烤鸡、熏鱼、水果、蛋糕，还有他最喜欢的红葡萄酒！
一阵强烈的感情冲击波，他又像回到了春天和夏天。
俩人举杯，脸通红，酒通红。不过，她的祝酒词却令他大吃一惊：“我俩的感情问题，我反复想了，就因为这一大搂一大搂永远写不完的稿纸夹在我们中间的缘故。它们越厚，我们的感情就越薄，所以……”下面的话低得像蚊子叫，带着明显的哭音：“所以，趁你不在，我将你所有的稿纸，新的、旧的，都送进了废品站。原谅我，我真的好怕……”
原来如此！这七碟八盘的统统都是以斤论价的稿纸换来的！
酒杯缓缓地向地面一头撞去，碎了，溅起的酒浆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