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去寒来春复秋
野草闲花满地愁
力拔山兮气盖世
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自古道兵胜负乃是常情
夕阳西下水东流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八千子弟俱散尽
虞兮虞兮奈若何
——李碧华

张国荣扮的蝶衣，但我只知蝶衣，不识国荣。?
想起当初看完了李碧华的原著《霸王别姬》，又去找电影来看，最后就走不出来了，满脑都晃动着那个时代的影子。而无论是陈凯歌，还是李碧华，每场戏的开场都是钟鼓齐鸣，掌声雷动。落幕后，曲尽人散，空留繁华无数刹那成灰。
这样的场景总是能让人有一种错觉，感觉时间就在眼前晃动着，庸庸懒懒的，却不留痕迹。那是一种鸦片般的消弭，有着最奢侈的美丽，也有着最深沉的忧郁。就像程蝶衣婀娜的腰身，转过一个个锁满戏袍的箱子，转过一间间高大而空旷的屋子，却始终转不出那个影影绰绰的舞台。
只能是看客已经走出了戏院，程蝶衣却走不出虞姬。
蝶衣，小楼，又或是小豆子，小石头，他们的命运交织在一起，无法分清最后是谁的悲凉，谁的不该。小豆子，在刚进戏班时就因六指而挨了一刀，注定他的一生受苦。无法忍受戏班的残酷训练下，他逃了出来。可宿命真是逃脱不得，偏偏让他瞧见了那舞台上的旖旎风光，生生地定在他的眼眸中。他决定回来。
无法想象一个孩童稚嫩的心灵需遭受多少，才能毅然决然地将自己柔弱的脖颈温柔地交付给一条白绫。嬉笑打闹的同伴上吊死了，戏班仍要继续。少年们稚嫩的嗓音在寥阔的寒水上艰涩地走过——“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一声“我本是男儿郎”，却是错了，错了。当小豆子嘴角流血唱出“我本是女娇娥”时，一切冥冥都已注定。丢弃了性别的小豆子再也回不去了，谬误一生的唱词叫人迷失在戏里戏外，迷失在这个世界。
小豆子火了，唱虞姬唱火了，成了蝶衣。那妩媚的容颜，翩跹的一修，千回万转的眼神，任是谁，都陷进了蝶衣的温柔中。
“不疯魔，不成活”，小楼这样说蝶衣。但走过艰苦，走过风光，走过混乱荒唐，走过辛酸心痛，蝶衣还是小豆子，没变过那始终倔强，执着的心，执着于戏，执着于他的师兄。一次次的变故，对蝶衣来说，也只是一场戏。那个朝代亡了，元音盛世来了；民国过去，共产党上台了；日本人来过，文化大革命也闹过了。可这些，都只是幕布罢了，无论如何变幻，蝶衣都只能依旧演他自己的戏。在舞台上，他没有对手，在四面楚歌中演绎着自己的爱情。也许他爱上了和他演对手戏的男人，又也许他爱上的只是自己。绝代风华，都在他的一颦一笑中绽放；耀眼的辉煌，都在他的身后崭露。他已成魔，妖惑人间的魔。
在批斗时，所有人都是那么滑稽，脖子上套着木牌，把脸画成小丑。只有蝶衣，依然浓墨重彩，美丽从容。
只是那一声嘶哑的喊叫：“你们都骗了我。”让蝶衣从心底里开始绝望，一片荒芜，冰凉。在那样一个浩劫的年月，他始终都只是一个随波逐流的玩偶，用厚厚的胭脂掩盖自己的容颜，在生死相许饿戏词里度过春秋。就算舞台下的观众换了一拨又一拨，而无论掌声的潮起潮落如何，他内心中所有的悲喜与天真都不会有人真正的了解。
程蝶衣撕心裂肺的咒骂：“我揭发姹紫嫣红，我揭发断壁残垣！”
是，所有人都骗了他。那个曾经很疼他，怕他冻着的娘把他扔在了戏班，决绝地离开便再也没回来过；出逃时瞥见的舞台上的灿烂辉煌也是骗人的，那只是幻影，却让蝶衣付出了巨大的艰辛；一起熬过来，对他重情重义的师兄小石头，却不要他，而要了一个妓女；捡了个弃婴小四，在身边带了多年，没想到一转身却变了一张脸来咬他；张公公，袁四爷，日本鬼子头……那些人欣赏他也好，与他有怨也罢，却都让他一个一个瞧见他们最后的落魄。蝶衣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相信，孤独的身影徘徊在这世上，凄厉的喊叫刺痛了每一个哀伤地看着他的人。
他终于苏醒，也终于走到了舞台的边缘，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其实，他们都是人戏不分的人。一辈子，临到头都在唱戏。比如袁世卿在临枪毙被拉出去时后脚跟着地依旧走着台步，比如蝶依说“我也要揭发，我要揭发姹紫嫣红，我要揭发断壁残垣……”一句本就是《牡丹亭》里的唱词。再比如蝶依戒烟时，镜头和蝶依之间的鱼缸，鱼缸里的鱼是真的，屏风上的鱼却是假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无处不是戏，无处不是痛。所谓“不疯魔，不成活”，便是此般狼藉了。
看尽了这世间的万象，厉经了如此悲痛凄凉，那是蝶衣的最后一出戏。
仍是霸王别姬，仍是爱护他的师兄，一切繁华似乎依旧，没有悲伤。当霸王转身，看不见虞姬苍凉的笑，看不到虞姬老去的手指握住冷硬的剑柄，看不到虞姬凌乱的衣衫中血色的涅盘。蝶衣，或是虞姬抽刀时，一切静止凝固，只听到碎裂的声音。漫天红尘泣血悲歌，天地间舞动的都怔住了，喧嚣的都沙哑了。
……
虞姬，虞姬，奈若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