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了，想起奶奶，想起奶奶的热炕，想起奶奶的热被窝。
那时候的冬天真冷!雪很多，很厚；冰很多，地里沟里都是。而我的小时候又是个极度自由的年代。我和四哥以及一大帮孩子们，像真不知道冷热似的，不管多冷，一到晚上就会聚集到生产队的场院里玩耍。是，大人开会，挨斗或批斗，吵架或训话，愤怒或者兴奋，都不关孩子们的事；没有电也没有家庭作业，当然更没有电视电脑，偶尔一场电影，我们会从一个村子追到另一个村子看好几遍。玩耍是有些创造有些惊心有些危险的。比如捉迷藏，钻进大草圈里，分成两队人马，大部分找到了，有些就找不到的，只得认输。比如“打仗”，准备长短粗细不一的木棍子为枪，或各自为战，或拉帮结派，以土堆墙角草禾土坑为掩护，嘴里不停地喷射出激烈的“火焰”；到了近距离肉搏的时候，那可就拌扯绞顶，不管不顾地像遇到了真正的敌手，非得有人倒下认输才能作罢。无论输了还是取胜，寒冷的月光都会在每个出汗的头顶上照出一缕光辉。呵，那是多么让人难忘的时代啊!
然而身上被汗水浸透的棉袄很快就成了冰桶。等回到家挤进门里，多会瑟瑟发抖。奶奶在炕上睁着眼，偶尔的一声咳嗽表明她还没睡着。“哎哟，这个蒽娃子咋弄得这么凉，快钻进来吧。”三下五除二脱光了衣服钻进被窝，热热的炕，热热的被窝，被窝里好闻的柴草烧着的味道，一下让我溢出幸福的眼泪来。奶奶抚摸着我的身体，让我贴近她的身上。那只灰猫轻巧地从窗台上跳下来，拉开被头就钻进了脚头。脚的凉，蹬在猫咪身上，马上就暖暖和和了。
有些时候也会和奶奶一起早早睡下。刚睡下没有瞌睡，就缠着奶奶说“故传(Zuan，故事)”。奶奶就讲她从小听来的狐狸精的故事，这故事里多是与吃有关的内容，说到“锅里油香香，灶里红堂堂”的时候，嘴里连口水都快流出来。直到今天，想起这个故事，我还能想到与此相关的吃食，比如葱油饼什么的，食欲顿开。有时候也说说她小时候的事。由于小，也没想过让奶奶说说她的生活，比如是怎么走过来的。想必那时候我还小，奶奶也没想到过对谁说；再说提起她经过的艰难曲折，也许又是一次伤心，她也不愿提起。
我生命的前10年，基本上是和奶奶寸步不离地生活的。现在记忆里，总是在奶奶热被窝里的，因为夏天天热，也不大粘着奶奶睡，有时候还会睡房顶上，草堆上。因为冷，奶奶的体温加上火炕的温度，就给了我任何时候都有一个暖和港湾。还记得跑到别的村子看电影、看样板戏、到乡上看电影回来，都是一样地钻进奶奶的被窝里。现在想想，那时候只知道从奶奶身上取暖，从来没想过奶奶是不是被凉得受不了。唉，可爱的奶奶从小就护养着我，直到她逝世。
奶奶是在和我一起睡的炕上去世的。一个多月前，奶奶就让母亲把我带到另外的屋子去，我不想离开，但是看到奶奶的坚决和父亲的目光，我还是服从了。那是个刚刚开春的日子，地还没有完全开化，人还穿着冬装。那天晚上，我看着父亲和姑姑守着奶奶，在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奶奶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偶尔会有一丝声响。我不知道死是什么，只觉得有些瞌睡，父母亲叫我离开这间屋子到别的房子去睡。第二天早上起来，奶奶已经躺进了冰凉的白皮棺材里。奶奶死了，我一点也不害怕，我还扒着棺材从缝里看，结果什么也没看清楚。在奶奶安葬后的好长时间里，我总觉得奶奶并没有死，她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有时候躺在炕上想奶奶会从棺材里爬出来。有一天傍晚坐在大门口看书，突然听到奶奶从她常常经过的堂屋一侧走过的地方“咳咳”了好几声，赶忙去看，只有炕洞里一丝烟若无其事地飘荡。
奶奶逝世40年了，我对于奶奶的记忆一点儿也没有淡。每个冬天，我都会不由自主想起奶奶的热炕头热被窝，想起奶奶搂着我的时候说的话：弯弯套弯弯，强如铺毡毡；脊梁对脊梁，强如睡热炕……

2011年11月23日